内家·内气·内劲·内功·内丹散论

北京梅墨生

刘勰在其著《灭惑论》中说：“道以气为宗”，陶弘景《延性延命录》也说：“道者，气也”。所谓内家拳，又称内功拳——以内求内炼内动内证内修，即内功为特征。内功是求内壮，内壮即区别于西洋体育之求外壮外强。然何以达内壮？以积蓄内气为方法，以能结内丹为目的。故“以气为宗”之道家，才会产育以内功为殊胜之内蒙拳。内功之显现施用为内劲，内功之本体为内气，内气之高度凝聚升华为内丹。故内家拳与内丹之间关系幽微而内在。

道涵武功。因此武可演道、证道、修道。然而近现代之中国，道学式微，虽曾有道家学者内丹家陈撄宁先生（笔者师爷）之中兴道学——以仙学为己任，振臂高呼，毕竟孤掌难鸣，终被世俗与特定政治思潮所淹灭。笔者所追随之师发数人，多不乏以武证道而臻功高德劭者。如早年启蒙师隐者俞敏、太极大家李经梧、丹学泰斗胡海牙以及剑仙掌门张姓某友、新加坡民间武师李某等，无不是功夫精湛却又人品淡泊者。

然而，习武者也可能仅止于武而未能上求修正于丹道。此类习武者，若持之以恒，习之得法，也可强身健体，练出中下武功，然终以一技之长而用世，不能大成。而若执着于武技而不能上求于内丹大道者，甚或以丹道玄学为妄，轻视之际，自囤下乘。不闻乎张三丰真人云：“愿天下豪杰延年益寿不老春，非徒作技击技艺之末也”，不闻乎张紫阳真人云：“学仙须是学天仙，唯有金丹最的端”乎？！如果习内家拳者囿于浅见，认内家拳与内功与内丹无关，也就不必多言了。

在这方面体认至深的近代武学巨擘孙禄堂在《太极拳学》中曾说：“使学者虚心研究，方知拳中一气贯通之奥妙”，“内外体用，一气而已”，“故拳术之内劲，实为人身之基础，在天日命，在人曰性，在物曰理，在技日内家拳术。名称虽殊，其理则一，故名之曰太极。”内家拳术以内劲之有无为区别，得内家真谛者，必以内劲胜人。内劲云者，李经梧师谓之“太极劲”，亦称“阴阳劲”。修炼内功者，体形无论肥瘦必精干而充实，呈浑厚饱满圆健之势，精气神足。

内劲乃武术家言，内丹乃仙道家言。泛称之为内功内炼，而所修炼者内气而已。笔者启蒙师俞敏廿世纪七十年代初曾语日：其师耄耋之年仍精神完足，而瘦小躯体无丝毫赘肉，几乎全是筋骨皮膜，内功刚如铁，叉软如绵。其所练者内敛之极矣，所积蓄之内气已然结丹，结丹之后，终臻虚化。（其师白姓，告为脐正奇门。于甘世纪三四十年代间退隐江湖，再未曾见。笔者未曾一见，仅转述师言。然笔者通过与师接触，相信师言无妄。因在廿世纪七十年代初，师隐居小城，外人均不知其功夫。虽三子三女而未授一人，仅传授我一二而已。其时武术为封建文化，不能张扬，况且师既不谋名又不谋利，唯恐人知。）其师终日默然，夜间为不倒丹。俞师亦然，终日闭目而已，不多言语。不烟不酒，数十年间未见其服过药，且能令我摸不到其脉，用血压计量不到其血压，然自畜八十余寿，果八十余逝，终挟技归道山。

内功实为道家仙学之命功。以李经梧师所传之“太极内功”言，全套功法主要围绕下丹田、命门、会阴、带脉区域用功，特别是基础功法和技击功法。而此人体生命三角区域正是现代医学所谓生殖腺、前列腺、性腺等生命原始能量聚集区。仙学家认脐后肾前为“虚无窟”、“真气穴”，也是经数千年之修正发现了人体此“西南地”、  “坤方”的养生特殊位置。命功虽众多，然无不以腰腹、二阴及尾闾为下手用功之关键部位。李经梧师之内功除自悟外，亦得自胡耀贞师爷之点拨，而胡耀贞之内功则得自道家龙门金山派左一峰道长之传授。

“太极内功”以意念守窍为主要方法。守命门，守丹田，守会阴，守涌泉，守膻中，守祖窍等，甚至有同时守二窍以上法。再就是以意领气，贯气法，而其核心乃在吸、抵、抓、闭功。吸、抵、抓、闭功在道家南宗丹法里为“武火”运用，但抓字为撮字。且作为武功的内功意念导气路线主要是围绕命门和带脉区间并往来于命门与涌泉穴间。而丹功之吸闭功法乃是“武火”——“进阳火”时吸闭精气使用，其间有很大不同。尽管有不同，两者围绕命功修炼，以肾水为物质丹基却无异。由形意拳大家宋世荣传出的《内功经》不详来路，所习功夫又不同此，当是另脉。

武式太极拳家李亦畲《五字诀》有一心静，二身灵，三气敛，四劲整，五神聚之诀。其中神聚条云：“气向下沉，由两肩收入脊骨，注于腰间，此气之由上而下也，谓之合。由腰形于脊骨，布于两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谓之开。合便是收，开即是放，能懂开合，便知阴阳。”

综合而言，由大同小异各法所训练而来的内劲，不外乎是以丹田为能量，以命门（兼含腰胯）与夹脊为机关，以皮肤与末梢（指臂）为知觉，以神意为指挥的反应（听劲）与制衡（懂劲）运用。懂劲（懂开合）后愈练愈精，渐至从心所欲，无形无相，应物自然。且内劲练出来以后，即在不用时会团抱于丹田成为一个高能量气团，老武术家称之为“丹田有了”，“丹田有东西”，也即所谓“功夫上身了”，功夫上身后一般终生不退。有人撰文说：某某拳家“散丹”了，这恐怕是不可信的。如果能散的，便是幻丹，非真丹。如是真丹，只在人死时会化去。通常武术家所练就的内劲，在功深后常成为气团，即腹部有“太极球”，此球可大可小，可刚可柔，可静可动，可有可无。李经梧师生前常说，不用则无，用之则有。而当年宋世荣指点孙禄堂练得腹坚如铁，终为所累一语，是往上乘再求的法门。于一般武术家，必先求有，再练至无，无亦有，有亦无。必先练有为法，再修无为法，这是练功次第。如果开始没有，将来就真的啥也没有了。笔者多年练功体会与人交流切磋的经验是，凡是丹田没有东西的，大多功夫欠缺，或根本不堪一击。而不少名门传人或名家亦不乏“腹内空空”者，恐为未得内家真传。笔者曾与多位海内外武术家、拳击手有过不同方式、不同程度之交流切磋，深感丹田内劲乃是根本。不管对方身量大小，块头如何，都要以内劲为本钱。2012年笔者在埃及红海旅游时曾偶遇一英国拳击手（交流前并不知），与之交流，方式有二：一是双方坐在甲板一排座上较量臂力，他挑我压，他挑至齐胸高度后，再抬不起。我是左臂，他是右臂，而其体重约在二百余斤，其肌肉甚壮硕，此前先向我炫耀肌肉，让胸大肌跳动。压臂持续约三分钟左右，他自动放弃。二是我请他站好前弓步，我问他站好后，我以双手推放其胸腹，他两次被我推放丈远。之后他恼火以手指我，要求推我，我只站前虚后实步，他连用三次力竟未推动我一步。他回座后一直低头不语，十分钟后右手仍举杯时颤抖。以至船舱上二十余人向我翘大拇指，他过后也翘指称赞：中国功夫。可惜，随行的夫人和另一画家未能抓拍下我推放他的瞬间场景。那一刻，我深感老祖宗的内功“不我欺”——真是好东西。而在用劲瞬间，我觉得他的蛮力无奈我何，而我觉得他的“丹田”根本没有——他当然不会练内家功夫。

胡海牙师96岁高龄时因地面湿滑摔折了大腿，医院检查各项指标正常，于是钳了三个钉子，他仍在家为人诊治（此前每周两次出诊）。一次因一个事情师与我有推让，不想98岁的胡师左臂一挡，竟然让我觉得内力之大，我动他不得。过后，我说老师高龄还伤腿了，内劲仍很大。胡老一笑，说：内家功夫上身，终生不退。这些体会，常让我思考，传统文化之博大精深，我们为什么常有人妄自菲薄、数典忘祖？

笔者曾有缘得遇新加坡民间武师李某慷慨传授“道家洗髓功夫”（称黄帝为始祖）与“道家小九天功法”，其与其他诸师友所传亦有异同，包括后来所遇道家南宗太乙门张道长所传道家丹法，综合而言，不外性、命之功。但个中关窍决要总有差别。应该指出，通常武术家所练成之内气团，或非真结丹，但有肉气团——太级球，即足以于技击中运用对敌了。但那还不是真丹，丹学可称丹母，因为这些武术家并未结真丹，所以武功虽好，却多不长寿。内丹之修炼必须向内封炉温固，行三步九候之功。无论清静修法还是阴阳双修法均有口诀心法相传，历来为秘传，不会公开言讲。这倒不仅是保守，而是出于所传是否得人之故。

道家功法，以上清与全真两大派为著。而全真一派门派众多。依师所讲，道家功法，上古炼神，中吉炼气，近古炼精，等而下之矣。大道至简，所谓三元丹法，终归性命双修，三家相见，而五气归元，又神合于气，抱元守一，入太乙虚无境界。相对来说，内家功夫，一定是孕育诞生于源远流长之丹法气功，是其动功与外功。张三丰真人在《太极行功说》里明指：若才得太极拳法，不知行功之奥妙，挈置不顾，此无异于炼丹不采药，采药不炼丹，莫道不能登长生大道，即外面功夫，亦决不能成就。……此练太极拳者所以必先知行功之妙用，行功者所以必先明太极之妙道也。“（《张三丰修炼方法与歌诀》，杨国霖，熊生祥收集整理，中国文史出版社，p9）此可为以武证道者借鉴。当然，不欲通过武功而上求者，也可以不去走这条路。

会养气、炼气、运气、蓄气、化气，才可能功夫上身，功臻神明。中国文化只是“造化”二字，而“造化”即是“气化”，舍此无“国学”、“国技”。

（责任编辑乔汉）